飞语古今：秦制下的君父思想：偷梁换柱洗脑术

　　“汉承秦制”

　　“百代皆行秦政制”

　　“二千年之政，秦政也，皆大盗也”

　　这三句话，前两句是在讲一个事实，那就是秦以后，自汉代开始，一直到清，无论谁做皇帝，行的都是秦制。

　　第三句我们都知道，是谭嗣同在《仁学》里讲的，这句话一语道破了两千年来中国政治的实质——强盗政治，或曰强权政治。

　　啥叫大盗政治，强盗政治呢?简单说，就是刀把子里出政权。

　　啥叫刀把子里出政权呢?

　　首先，这种政权是靠刀把子去抢来的，靠杀无数多的人得来的。

　　其次，江山抢来后，又是靠刀把子来维持的，谁反对就杀谁。即使你不是反对他，而是为了君王好给他提点意见，也得小心，弄不好就人头落地。唐太宗在历代皇帝中，算是能听得进意见的了，但有一次，如果不是他老婆拉住他，魏征也许就被他砍了。

　　没有任何道理可讲，谁有权谁说了算，谁手里有刀谁说了算。

　　这就是强盗政治!

　　那么，两千年来的秦制是不是只靠刀把子来维持统治呢?

　　显然不是。除了刀把子，还需要笔杆子——意识形态，或者叫软刀子。

　　汉承秦制，但真正设计出秦制的秦朝，却二世而亡。原因是多方面的，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，就是秦朝还没来得及打造好自己的软刀子，也就是还没有自己的国家意识形态，只是一味迷信暴力和国家机器，迷信刀把子，所以很快就完蛋了。

　　秦当然是很牛的，不然汉也就不会去继承它的那一套制度了。但汉在继承的时候，有一个问题不得不思考：

　　秦这么牛，这么厉害，为啥却很快就完蛋了呢?

　　原因就是它只有刀把子，没有“笔杆子”。

　　其实秦也不是没有“笔杆子”，但它对待笔杆子，一是坑杀(坑儒)，二是烧毁(毁百家语)，三是禁止(收缴禁书)。

　　这里多说一句，现在有些人从坑儒的数量，以及当时坑的人里面还有术士来否定嬴政坑儒的事实，这实在是为了帮暴政洗地到了不顾一切，甚至是可笑的地步了。其实从逻辑上我们就可以知道，秦打击代表旧时代的儒家知识分子是其必然。

　　秦为啥要这样做呢?道理也很简单，秦制是一种新的制度，与周制完全不一样。秦虽然不知道应该给自己这个新的制度配套怎样的意识形态，但有一点它是知道的，那就是肯定不能用周的意识形态，这其实也是秦反儒，不用儒的必然性。

　　因为儒就是周制的产物，孔子一心想做的，就是恢复周礼，搞周的那一套。秦灭六国，其实就是彻底灭了周，它怎么可能用周的那一套呢?它也瞧不起周的那一套，因为你是失败者嘛。如同一个暴发户瞧不起那些已经破落的贵族子弟一样。

　　所以，秦对代表周的儒家思想，采取了简单粗暴的办法：除掉!这从商鞅变法就开始了。商鞅作为法家，是秦式君主专制最初的设计师，从意识形态来说，首先就是要去儒。理解了这一点，也就好理解为啥商鞅要把善良、正直、仁慈、廉洁等先秦最起码的文明理念都铲除掉。

　　原因很简单，因为这些都是儒家所主张的，在商鞅这样的马基雅维利者看来，善良有个屁用，我只需要使用暴力，百姓就可以乖乖的听话，效率还非常高，不听话就砍死你，哪里用得着给你啰嗦。

　　所以，法家的思想一言以蔽之，就是为了君主专制，把百姓当两条腿的牲口。这在短期内，确实是非常有效果的，所以秦能灭六国。

　　但时间一长，必定出问题。

　　为啥呢?

　　因为人，毕竟不是牲口，他长有一张嘴，总是会说话的，这些话其实就是笔杆子，就是舆论，就是软刀子。

　　软刀子也是会杀人的。

　　比如陈胜吴广就是相信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才起义的，比如刘邦就觉得“大丈夫生当如此”，项羽就认为“彼可取而代之”。这就是人的思想在起作用。

　　秦从成功到灭亡的整个过程，汉作为继承者，是看得非常非常清楚的。

　　汉吸取的教训就是：

　　只靠刀把子是不行的，还得靠笔杆子，也就是还得靠儒家。

　　但是问题又来了，前面说过，儒家思想是周制的产物，儒家维护的、对应的，是周制，所以儒家的思想与秦制是不相容的。比如孔子的君君臣臣，主张君臣是权利与义务完全对应的关系;比如孟子主张的“民为贵君为轻”，这些思想都与君主专制格格不入，皇帝们怎么会喜欢呢?

　　皇帝们真正喜欢的，是法家的“君主至上”，“ 法自君出”，“ 君虽不肖臣不敢侵也”这样的专制思想，至于什么“民为贵君为轻”，简直如同造反了。

　　皇帝不喜欢，但又不得不用，怎么办呢?

　　其实好办啊。

　　格格不入，不相容，你把它改来相容不就行了吗?

　　在手里握着刀的人看来，这算啥事啊，一个字：改!

　　儒家一开始也是不想改的!

　　但你不改不行啊，因为人家手里的刀明晃晃的啊!

　　改不改?不改就砍死你，至少是不用你，或者三天不给你饭吃。

　　那你怎么办?

　　你再不改，就不是砍死你一个人的问题，而是把你父母你老婆孩子都给砍了。

　　于是，只好改。

　　更何况一旦按照皇帝的意思改了，龙心大悦之下，你还可能迎娶白富美，从此走上人生巅峰。

　　就这样，汉儒开始了修改重建先秦儒家思想的意识形态工程。

　　这个工程其中有一项，就叫“家国同构的重新解释”，君父思想就是家国同构重建工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点。

　　所谓“家国同构”，简单说，就是把国当成家，君当成父一样。把家族伦理，推演成国家政治伦理。

　　“家国同构”当然不是汉儒发明的，它是经由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文明慢慢演进，最后在周朝完全成熟的一种家国一体的政治伦理。

　　这种政治伦理在周朝，或者说，在周制之下，是比较自然也比较合乎情理的，是有其合理性，合法性的。

　　为啥呢?因为周制之下，国真的就差不多等于是家，君真的可能就是父，或者说如父一样的长兄。

　　因为篇幅的原因，简单阐述下：

　　首先来看周天子，他治理天下是按照周制，是分封制，比如周武王，除了少数(比如商的后裔或者一些功臣外)，多数诸侯国，其实就是他姬家的子弟以及后裔去做诸侯。对这些诸侯而言，周武王要么真的就是父亲，要么就是哥哥，或者类似家长族长这样的角色，整个天下就是一个大家庭，或者说是一个类似家庭的结构。

　　再来看诸侯国，其实也是一样一样的结构，无非是微型版的。

　　诸侯是由周天子封的，然后诸侯又如法炮制，将自己的子孙分封下去，这些子孙就形成了几个家族，他们的代表人物就是大夫，或者卿。这些大夫又将家族按照长幼嫡庶分成若干家。这些大夫家族里呢，有家臣帮他打理。再下面就是士，然后就是平民。

　　这样也就很清楚了，周制主要是按照血缘关系进行层层分封。而且，每一层只需要对他的上一层负责，比如，士对大夫负责，大夫对诸侯负责，诸侯对周天子负责。周天子对天负责，所以他只是名义上的共主，比如他无法绕过诸侯去命令某个诸侯国的大夫，那个大夫只忠于他的诸侯。

　　还有，在先秦，君这个称呼不专属于国君，臣也不专指国君的大臣。每一个对应的上下层，都是一组君臣关系。比如那个家臣，他对大夫也是称君，他自称臣，以此类推。每一层君臣关系，都具有非常紧密的血缘或者类血缘关系，每一组关系里的那个臣与君之间，在政治经济利益上，有非常强的依附关系。

　　说得再直白点，对每一个“臣”来说，他的“君”就是他的饭碗，就是他的衣食父母。所以他只忠于他的君，不忠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其它层的君，这是有天然的合理性的。对于那个最高层的天子，也只是名义上尊奉他，并不真正忠于他。

　　所以，先秦把君当成父，是非常自然的事情。首先那个君可能真的就是那个臣的父，即使不是，也是衣食之父。

　　再来看家国关系。

　　先秦时候说的家国，这个家，和汉以后说的那个家，其实完全是不一样的。汉以后的家，就和我们现在的家是一样的。但先秦儒家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里的家，特指士大夫或者卿的家，准确点说，是指士大夫或者卿的那个家族。

　　所以齐家不是说你把你自己家搞好，而是说你帮助士大夫管理好一个家族、成为宗族的楷模。这样你才可能去治国，因为士大夫看见你不错，就可能推荐给诸侯。

　　显然，这里的国，也不是后来的国。周制之下，有无数方国，很多国其实非常小，有的可能也就相当于现在一个县，有的也许还没有一个县那么大。这些国，分别由分封的几个 “家族”组成。对于这些家族里的人而言，那个国也就相当于他的家，他的家也就是他的国。

　　在层层分封的结构里，大夫或者士就不用说了。无论是国还是家，都是他最直接的利益和血脉所在。即使是底层的平民，那个国君相对于他，要么真的可能多少还有些血缘关系，要么是类血缘关系。即使啥也不是，但那个国君，也许三天两头的还能看见，而且我和他，或者和他的子孙在这块土地上，将世世代代一起生活下去，所以相互之间，一般说来，至少不会搞得像仇人一样(当然少数暴君除外)。

　　而更主要的一点，国人是有一定权力和自由的，他并不是奴隶。商周其实都不是所谓的奴隶制，有奴隶，但并不多。国人的权力来源其实就是氏族社会的遗风，也是层层分封，家国一体下的必然，因为相当于都是一大家子嘛。

　　所以大家会共同商议氏族或者国家内部的事情。当然，话语权肯定是不一样的。最有话语权的，自然是国君，或者实力最大的那个家族。在这种结构里，有着天然的政治制衡。

　　这种习俗并非中国独有，古罗马的公民大会就与之类似。可以说这是一些古老文明的共同现象。

　　所以，即使是普通国人，对于他的国，无论从血缘，地缘，还是政治经济利益，或者权利各方面来说，他的认同感都非常强。

　　因此，先秦儒家搞出的这个家国同构，或者家国一体，君父一体，在小国寡民的周制下，确实是合情合理的。(当然，到春秋战国时期，这样的结构和制度慢慢的在瓦解，也就是孔子说的礼崩乐坏)

　　但是，一旦把家国同构拿到秦制下面去用，就出大问题了。可以说，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大问题，这个问题可真是害苦了中国人，一害就是两千年。

　　为啥会出问题呢?

　　因为秦制是一个大一统的君主专制官本位社会。在这样的社会结构里，先秦时每一层的君臣关系，所有的中间层，全部铲除了。甚至如果你这个家族繁衍得太好太快，也会强行叫你分成若干个小的家。所有的人，变成了皇帝一个人的奴隶，整个国家变成了一个流沙型的社会，每一个人，每一个体，就是一粒单独的沙子。

　　那么，皇帝如何来管理这么多的流沙呢?

　　靠官僚。

　　于是，一切的一切都变了：

　　国，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国了，国变成了天下。你的家相对于这个已经变得大得无边的国而言，是微不足道的，是非常渺小的。

　　而且，你在这个国里，没有任何权力，只有埋头做韭cai，或者服各种役，交各种杂税。这个时候，你无论如何，也很难从内心深处把这个国当成真正的家。

　　君，不再是那个君了。

　　变成谁了呢?

　　元曲里有一篇叫《高祖还乡》，此曲前面就是讲刘邦登基后回老家的各种耀武扬威的排场，各种皇家的气派。到后面笔锋一转，以辛辣的语言，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了刘邦流氓无赖的嘴脸，剥下所谓皇帝的神圣面具。

　　为了方便大家理解，我用齐国最后一个国君的儿子“田三”来举例：在齐国被灭之前，国君对于田三来说，那真的就是君父。那现在呢?君王是谁呢?是一个和田三八竿子打不着的，他根本不认识的，一个叫刘三的流氓无赖。

　　同样的道理，对于一个巴蜀，或者洛阳的某个平民来说，以前那个管着他的“君”没有了，取代的，是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官，而且这个官还叫他要把非常遥远的地方一个最大的官——皇帝，当父亲一样对待。

　　他谁呀?哦，一个叫刘三的无赖，或者一个叫朱重八的流氓。凭啥我要把他当作父亲一样呢?这也太奇怪了不是?

　　所以，这个时候，也就是在秦制下再搞君父那一套，就变得很别扭了。

　　这还不是最糟糕的。

　　在历代统治者改编打造的这个家国同构的重建工程里，管理地方的官员变成了父母官。也就是说，你不仅要把皇帝当成父亲，还要把官员当成父母一样。

　　这就更荒唐了。

　　以前管我的，是我的上一层的那个“君”，现在是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，我以前根本不认识的官。(当然先秦时也有官，但由于有无数中间层的存在，一旦有事，一旦遇到不公，这些中间层，比如家族，比如你的君，会站出来帮你说话。秦制下就不可能了)

　　现在的官民关系与先秦的每一层的君臣关系相比，首先，没有血缘关系，也没有紧密的依附关系。官吏不是给我提供饭碗的人，不是我的衣食父母，而是拿着刀与鞭子来管我的人，来收我各种税的人。

　　以前我食君之禄，当然忠君之事，把他当衣食父母多多少少是合乎情理的。但现在，明明是我养活了这些官员，却特么的反过来让我把他当父母。按正常的逻辑，应该是官员把百姓当父母才对啊。所以，你看，不仅别扭，还完全颠倒了是非黑白。

　　其次，先秦时我的那个“君”，即使不是我的父亲，即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，但我和他，世世代代生活在一个地方，我的子子孙孙与他的子子孙孙还将生活在一个地方，按照人之常情就可以知道，“君”对我，不会太差。

　　因为关系那么紧密，第一他做不到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。第二他也不敢对我太差。如果太差，逼急了我也许会在他茶杯里放点断肠草之类的，或者拐个弯就把他的小三给绑架了。

　　现在这个官呢?不知从哪来的，在这里干上几年后，又不知跑哪里去了。更关键的是，他是皇帝任命的，他只需要对皇帝好就行了，就可以升官发财了。他没任何义务对我好。

　　好了，现在你们汉儒要我把这样一个随时可能离开的人，随时有可能跑来的一个陌生人，而且还是一个对我不好的人，要像父母一样对待，而且隔几年我就得换一个父母。荒唐不?

　　所以，在秦制下，把皇帝，官员当成父母，已经不是合不合情理的问题，而是反人伦，反人性!

　　汉儒，当然也不是只是汉儒，是历代那些已经法家化的儒家在皇帝们的旨意下，陆续完成的这个家国同构重建工程，不仅戕害人心，扭曲人性，颠倒是非，还造就了一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葩文化：热爱统治者，对统治者像父母一样热爱，甚至比爱亲爹亲娘还有爱才行，爹亲娘亲不如皇帝亲。

　　这导致整个民族都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，一患就是两千年。这种症状非常不利于转型为现代文明社会。

　　都说中华文明两千年一脉相承，没有中断过。

　　其实完全不对!

　　自秦以来，华夏文明早就被统治者阉割得面目全非了。

　　现在要复兴传统，那么，我们究竟复兴哪个传统呢?

　　秦制无论是与现在西方主流政体，还是与周制比，都是一种毫无人性的制度!秦制下的君父思想，既不合先秦文明，也不合现代文明，早就应该扔进历史垃圾箱里去。

　　那些将秦当成华夏文明正道的人，完全就是认贼作父，不是无知，就是无耻。

（来源：作者新浪博客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