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鲍尔吉·原野:为世上的美准备足够的眼泪

  


  《流水似的走马》,鲍尔吉·原野著,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,52.80元


  鲍尔吉·原野的散文,真诚、幽默、灵动、节制。你能感觉到他的文字像草叶上的露珠轻盈透明,也能听到“露珠”滑落时的叹息和悲伤。当然,或许它的滑落是故意的捉弄的,带有一丝顽皮。


  阅读因此变得生动了,动如脱兔。


  鲍尔吉·原野写过十年短篇小说。据说这个经历对他的散文写作很有帮助。席慕蓉读过《流水似的走马》后说:“这本书像银器上的镂刻,我可以感受到它的慢,这些花纹上附着匠人的呼吸,是用手指肚摩亮的。”


  上次采访是2008年。我至今记得他当时过说的一个细节。有一回,看到一只花大姐落在音箱上,鲍尔吉·原野就把柴可夫斯基的《一八一二》拿出来。他问花大姐:你想听吗?他打开音乐,《一八一二》中真正的炮声把花大姐震跑了。“我希望像花大姐一样,背着美丽的吉普车到处飞,挺好的。”原野说这话的时候,真诚善良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向往。


  中华读书报:《流水似的走马》的题记是“长生天保佑所有诚实和善良的人”。这既是您的性格,也是您笔下所有人物的特点。您对天下苍生有悲悯之心,下笔才有如此大爱。这种爱,是一开始写作就融汇笔尖的吗?

  鲍尔吉·原野:人的同情心差不多由童年决定,心理学家如是说,事实也如此。命运指引我用爱的眼光来看待生活,我懵懵懂懂走到这条路上并感到了幸运。我保持好奇心并源源不断看到世间包括大自然的美,心像一朵迎接蜜蜂的花儿那样敞开。如今渐入老境,慢慢领悟到“爱是勇敢”的深意,领悟到爱是忍耐,是善恶分明,是领食弱者的苦难面包而不去谄媚势力集团。爱是眷恋从头顶飞过永不相见的小鸟,是为世上所有的美准备出足够的眼泪。


  在心灵里,与爱相邻的词是诚实。你想象不出一个不诚实的人心中有爱。诚实先要对自己诚实,这有用,对作家尤其有用。我喜欢描述诚实和善良的人们,他们多数是劳动者。我觉得我也许有一项特异功能:能从诚实善良者的脸上看出他们散发出的柔和明亮的光。


  中华读书报:这本书共分了四辑,我最先翻阅的是第三辑《父母亲》。《我爸》《我妈》,依然是原野式的风格:幽默、风趣、节制、凝练。

  鲍尔吉·原野:谢谢您看出在我写作中隐藏很深的美学原则:幽默与节制。这是我写作之树的根系之一。我以为,幽默是爱的另一种说法,否则发现不到在生活中那么多可爱或可笑的现象。事实上,幽默更接近真相,它从来没放过对人类包括写作者自身弱点的观察。而节制是什么呢?是区别一个人会不会写作的分水岭。作家需要处理的生活素材比超市的商品还多,而契诃夫在三千多字的短篇小说《凡卡》中用几个着墨浓淡不一的人物就写出俄罗斯大地无休止的苦难,而其中的细节比金子的光芒还亮。这里面有节制的力量。契诃夫是幽默与节制的巨匠,他作品的根基是他心中隐藏着的大爱,尽管他的爱里浸透着泪水。


  中华读书报:草原上的亲人们悉数登场,像是在我面前走动,说话,看了让人笑,让人泪。阅读是轻松的、愉快的,不知您的写作,是否同样轻松?

  鲍尔吉·原野:我觉得作家第一样的能力是会写人物,然后会写故事,自然也会写细节,这项能力也应该是散文家必备的本领。


  我写作时并不轻松,每每像在沼泽地里挣扎。每临写作,连身体都安排不好。我站着在吧台写过,坐小板凳在小方桌上写过,在家里宽敞的洗手间里写过,也在百货公司、飞机和高铁上写过。写作换这么多地方,是由于写不出来。有时候,为了摆脱巨大的写作压力,竟在梦中挥笔疾书,而醒来面对的仍然是一张白纸。写作时,我不敢照镜子,那是一张阴郁的、饱受折磨的脸。


  中华读书报:您好像没怎么表达多么爱草原,多么爱家人,可是,这爱就四溢在笔端了。您如何评价脚下这片土地,它给您带来什么?

  鲍尔吉·原野:我常常觉得看不清土地的面貌。一会儿春花,一会儿秋叶,你不了解土地在万物茂盛的外表下面的内心,以及他的苍茫、丰饶和严峻。我想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,一直走,他会变得越来越渺小,就像我们在飞机上看到的地面上的房舍与汽车。这个人最终会小到与沙粒融为一体。土地教会人一切:生长、忍耐、谦卑、融合、沉默、喜悦、开始与结束,就像我们在大地上看到的树与草的一生。土地还教会我们歌唱——如果你愿意把河流的声音、风的声音、甲虫爬过草叶的声音、阳光照在土壤上的声音称之为歌唱的话——这是关于爱的简单与恒远的歌。


  中华读书报:《流水似的走马》这本散文集收入的作品,时间跨度大吗?在收入的时候,重新阅读这些作品,是怎样的感受?

  鲍尔吉·原野:这本散文集中作品的写作年代是从1993年到2017年,时间跨度为24年。我重新阅读自己的作品很头疼,眼光放到字上,就想找笔改(我一直用笔在稿纸上写作)。而编书,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些稿子时,心里五味杂陈,改是来不及改太多,心已被许多往事吸引,这些往事是我在牧区的亲戚们的脸庞,他们说话的嗓音,苍茫的罕山,声可裂帛的蒙古长调。我已忘记了这是文章,我觉得在看我的日记,眼泪毫无前兆地流下来,不知为哪一样事情。心里装进这么多事情,胸膛像黑色的闷罐车一样沉重神秘,编完书稿才吁出一口气。


  中华读书报:看风景,看曼德拉山岩画,您也能流下眼泪;看到姨妈的苍老,感慨岁月无情,也“泪复下矣”。您在生活中是怎样的人?

  鲍尔吉·原野:在生活中,我不怎么流泪。童年或后来吃苦的时候,也没流过泪。眼泪在这个时候流不出来。论胆气,我或是个强悍的人,平时掩饰着这一面。可是,生活中让人流泪的事情很多,那些描写人性美好的电影,那些音乐(我听勃格姆斯的《德意志安魂曲》逾20年),那些诗歌,那些纯朴的人的沉默的脸,那些朋友的爱与信任,那些流浪狗期待的眼神,都让我流下泪水。我觉得泪水这种东西自成体系,并不听人的调遣,有时还会让人难堪——比如在课堂上讲解杜甫诗文的时候,停下来拭泪,擤鼻涕,喉头蹿动,让人很狼狈。


  中华读书报:写完作品,您修改的多吗?可否谈谈,您认为写好散文必须具备的条件是什么?

  鲍尔吉·原野:子曰:“不学诗,无以言。”借这个句式,或可说“不修改,无以散文”。个人体会,初稿是一块没有眉目的毛坯,需要经过反复修改才变成灵气活现的精灵。但修改的依据是什么呢?是你读过的经典著作,它们会暗中提示你文章的哪句话说的不好,哪句话是陈词滥调,哪些话是多余的。但是,具体改过来很难,每句话都像是多余的,让字站起来,像把被雹子砸倒的小苗一棵棵扶起来,不容易。


  “好散文必须具备的条件是什么?”我以为好散文要有好的语言,它来自生活而不是书本,它富有诗意,它不是相互模仿的产物,它有作者发自内心的真诚,它朴素,它可以有鲜明的人物形象和生动的故事,它远离议论,它像露珠一样新鲜。当然,每个人都有权利定义好散文。


  中华读书报:您从事创作38个年头了,回望自己的创作之路,您愿意如何评价?

  鲍尔吉·原野:年头太长了,有一点茫然,不知道怎么说。我可能像牧区制做马鞍子的匠人,这里面有木匠活、有铁匠活、有皮匠活。他天天做马鞍子,做了38年,可能觉得自己做的鞍子挺好,纹饰啦、镶嵌啦都不错。可是把这个鞍子拿到大地方摆一下,跟汽车比、跟高铁比,跟摩天大楼比,它不过是个马鞍子。写散文是很小的一件事,即使写得好也是一件小事。但对马鞍匠来说,马鞍又是整个世界。


  中华读书报:不用说,喜爱您作品的读者,无不被您的语言吸引。您希望自己的语言具备怎样的品质?这种品质,是否需要刻意维护?

  鲍尔吉·原野:汉语并非我的母语,一个人倾心于语言并同时使用蒙古语和汉语两种语言的时候,会被它们描述的区别所吸引,这是迷人的。我用汉语写作,对它凝练之功,意在言外之功,行文清风白水之功很景仰,许多先哲的文字摆在那里供你学习:陶渊明、杜甫、苏轼的文字集优美、简洁、含蓄、悠远于一体,这是无可比拟的财富。我希望自己的语言有纯洁的品质,纯洁在这里包含了澄明和爱惜的含义,并有准确、生动的特征。这种品质,我想一定需要刻意维护。刻意是说不让人的心灵受到污染。陶渊明与苏轼的语言是他们心泉的回映,他们是这种语言的主人。超然,放达,对爱与美的追寻,是他们人格与语言的共同特征。故此,你刻意维护你的语言,即在维护你的人格。


  中华读书报:您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作家?

  鲍尔吉·原野:我不知现在的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作家。假如重头再来,我希望成为这样的作家:除了写作外,他还是一个心智正常的人,不会让别人觉得他是作家。他没为了进阶而写过不诚实的文字。他的作品给人带来愉快。他有独立思考能力并热爱自由。他敢于承认写作的失败,同时不因为付出过一生精力而感到后悔。他靠心灵而非百度写作。他喜欢诗歌与音乐并从中受益。他对语言的挚爱贯注一生。他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叙述方式并敢于抛弃它从头开始。他应该有幽默感。他靠写作能够养家糊口。他不抄袭别人的词句、构思与灵感,引文注明出处。他喜欢大自然和纯朴的人。




(来源:中华读书报)

2018年8月1日 13:27